初見楊牧,是在大二時,一篇右外野手的寂寞身影深深的擄獲當時不受羈絆的青年,站在大半場沒有球飛來右外野,聽風聲看觀眾的嘻鬧冷眼內野的爭伐,那右外野手的瀟灑身影在我心中拉的很長很長,幾乎就是楊牧的代名詞……
後來在書店尋尋覓覓楊牧的書及文章,卻見大多都是其在國外生活教學之感想,而其冰錚的詩句又非淺薄的野人我可以理解,就覺得楊牧離我越來越遠。
繞了一大圈,又和楊牧相遇,在文人的故鄉。我才注意到,楊牧可以說是花蓮文學(如果有這派的話)的開創者及大家。又生活在楊牧曾走過的街道、鄉野、山河之間,可以翻閱到這本『奇萊前書』也許可說是不得不然的相逢吧!
這幾乎是我能想像的,對花蓮最美的形容:
「那是一個寧靜的小城,在世人的注意和關心之外。那是一個幾乎不製造任何新聞的最偏僻的小城,在那個年代。小城沉睡於層層疊高的青山之下,靠著太平洋邊最白最乾淨的沙灘。站在東西走向的大街上,你可以看見盡頭就是一片碧藍的海色,平靜溫柔如絲幕懸在幾乎同樣碧藍的天空下」
奇萊前書是「山風海雨」、「方向歸零」、「昔我往矣」三書的合輯,從書名可知這是一部關於花蓮的書寫,楊牧用極其詩意與敏感細緻的文字,描寫他所愛的故鄉花蓮、描寫他小時居住的花蓮、也描寫他那戰前戰後交替過渡變化的花蓮。
可能是中年(應有五、六十歲了吧)以後書寫少年時(小學到高中)的回憶吧?!也有可能花蓮自戰前迄今真的變化很大,有時我會覺得楊牧所書寫的花蓮對我而言,有種熟悉也有種陌生感覺……不過無損於楊牧躍然紙上的情感及對故鄉的愛戀。文字之優美及描寫之精確,再三咀嚼都深深感到佩服。
另外對於戰後學校的生活,也可以隱隱感覺到時代變遷的凝重氣氛:
「古舊的屋舍整齊地排過去,在晨光裡自有一種傲氣,一種溫情;更遠是青山一脈,而青山後依稀凜然的,是永恆的嶺嶂,屬於桑巴拉堪山,柏托魯山,立霧主山,太魯閣大山,杜牟山,能高山,奇萊山。奇萊主山北峰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,北望大霸尖山,南與秀姑巒和玉山相頡頏,遠遠俯視我們站在廣場上聽一個口音怪異的人侮辱我們的母語」
猜得到嗎?楊牧所形容的,只是在說一段高中(花蓮中學)校長(恐怕是外省籍的)在朝會中,宣布禁止說臺語的往事!!但他在廣場上的心思,先望著屋舍、再遠及青山(恐怕是美崙山),再飄到連峰的中央山脈,最後到達他心目中的聖山(在書中不只一次提到奇萊山),然後以這座山的神聖來作為無知校長(當然,這是時代的悲哀)命令的鄙夷對照!!這樣的反差不僅顯示了楊牧高明的文學技巧,也增加讀者心中對花蓮的崇敬感。
我想,少年楊牧應是極其害羞內向又敏感的小孩,只此他書寫時常會有與海的對話(也許是山比較沒有聲音吧):
「我彷彿聽見海水。我聽見海水,就在我筆觸之下……於是我奮起追蹤,尾隨馳騁,在完全無光無聲的空白境界裡,單獨,孤寂,冥漠,我在尋覓,尋覓那勢必就要屬於我的,本來就注定屬於我的,應該屬於我的一些東西」
「我站在最低最靠近大海的走廊遠眺,有時依倚木柱,百無聊賴,陽光消隱在歲暮的淒寒裡,海面波浪大幅湧來,誇張地迴旋,又大幅流回去,而且不斷地向左右兩方翻騰,彷彿一首悲憫的長歌正引向遲遲不能出現的煞尾,預言著甚麼亙古浩蕩的真理,曾經摧毀的,吞噬的,紓解的,慰藉的訊息」
我也很喜歡看海,不過再給我一輩子的時間大概也寫不出來這樣迷離多感的文字吧!
我想,我又重新喜歡楊牧了,為他長長的身影再度折服一次了,在這兩山交疊大河沖積的美麗土地,那是詩人的故鄉啊……